□唐雅琴
亿万个叶子,看起来都那么相似,但其中总有一些,让人过目不忘。一个人,美貌、才华、多情,都不算是最难得的,最难得的是质本洁来还洁去。又有多少像叶子一样繁多的相似面孔,如果不深入体味,谁不觉得每一张面孔下的心灵,都是蒙了灰的呢?
带着好奇,打开了他叶子的宝藏,展现的是穆溪淙淙,梧岭云生。在繁枝间穿梭,看到叶子像沉醉的蝴蝶,像失散的珠翠;鸟啼虫鸣,像笛声悠远婉转,像琴音清凉柔和。穆溪边摆开梦一般的喜筵,置清茗醪醴,置幽花芳草,置香果书卷。
他是诗人邵永刚,打开的叶子,是他的诗集《汉语叶子》。第一次见邵老师的名字,是在黑平和老师的诗集《孤独的光》的序中。读了那篇序,深深感受到邵老师和黑老师如明月山泉,两相清澈。他们互为知己,感情亲如兄弟,堪比管仲鲍叔、伯牙子期。
在《汉语叶子》之前,我读过他的一首诗《雨的潜台词》,我震惊于诗的纯净。我想,要么是经过了千锤百炼,要么是与生俱来的清气。就像婴儿流转着干净灵动的目光,但是并不孱弱。淡定,也是强大的力量。《雨的潜台词》雨,有潜台词吗?
雨只是在遇到的事物上把自己碎成雨声
干干净净
清清亮亮万物都在含泪诵经:祈祷――舀一勺,研墨舀一勺,润琴
哪儿不是细得诞生过星光的言语?过了梦就是大唐――一颗尘埃落定的心,允许木勺将光
一勺一勺从清晨的瓦罐里舀出
也允许一勺一勺舀回暮晚的瓦罐里去
每一句都是透明的水晶,不耀眼夺目,不喧哗取宠,月华中散发着柔润的光。那木勺,舀了雨,舀了光,也舀了诗和岁月、梦和遗憾。
我从来不相信诗人会用诗说假话。诗的语言,都是从心里流淌出来的,是思想真实的表达,是素养、境界于文字的真实映射。诗境和人心不是全等形,但一定是重叠的,诗境是被人心包含了的。
《红楼梦》中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不是所有的女子都使人觉得清爽,宝玉所言的“女儿”,应该是对女子极高的赞美,是冰魄雪魂的人间仙子。男子当然也不尽混浊。男子也清澈如水?带着疑惑,我恭敬地打开《汉语叶子》。
看目录中诗的题目,《青山记》《梨花记》《浅草寺》《瞭望》《读话记》《黄昏记》《心赋》《花溪》《淡蓝》……已经能感受到诗画意境。第一首,《青山记》:……雨后青山,像被泪洗过的良心
绵绵向东,绵绵向西,绵绵向南,绵绵向北累了,允许发呆,出神儿漫山遍野,落英缤纷是处天涯飞红万点若一封旧信里再也收不拢的文字一年年,草丛收留了多少溪水带走了多少另外还有多少,在岁月里已下落不明
“泪洗过的良心”,那是来自生活的总结。而绵绵之东南西北,化用了汉乐府民歌《江南》的写意手法,这里体现了青山绵绵延延,善良宽广柔韧,非常巧妙。
至于“发呆,出神儿”,谁的人生都有一刹那的恍然,也许时间更长一些。在恍惚中,也许灵性正等待着闪光。
人生中该有多少遗落,再勤奋的笔,也写不完落花和惆怅。任它们散落草丛,融入溪水,或者在岁月中淡去痕迹……
继续翻叶子。阳光穿过缝隙摔成晃动的光斑,在疏朗处看云浮动。看见了星月,听见了细雨,闻到了花香,隐约了四季的颜色。读得越多,越觉得哪里似曾相识。哦,原来,这是新诗中的宋词啊!远离了喧腾的车马,抵近梅花疏影的意境。
流连中,看到两阵风,热情而生动的风。这是2014年卷的最后一篇,题目是《序曲》:……一阵风,喊着另一阵风的名字
大地上除了落叶、雨滴、虫鸣,没有别的弦外之音大地上,我们像两阵风一样过日子
两阵风吹醒一棵草籽,又吹远一片山林
阳光湛蓝,花儿红黄,都是她们这自己的主张
生活在哪儿停顿,哪儿就是我们可以慢下来做梦的地方
慢是阅历,慢也是修养风吹过草地就是吹过了人间“天大地大”,懂得的人在慢慢把瓦罐里的水倒回河流里去
流动、变化的风,清新、热情的风,有名字、会说话的风,可以交融,没有负重。天大地大,把穆溪的水舀来倒去又何妨呢?安于一隅,一隅又何妨是全世界。
2015年卷的叶子更精致、简约和韵味悠长,十句(或十行)以上的诗只有两首。这一年的邵老师如诗如梦,却多了与汗水泥土的亲近。这一卷的第一首是《山间书》:“种之五谷生,掘之清泉出。”眼下,这块坡地,近三丈宽五丈长上挨竹林,下临溪谷风三秋,我在劳动
雨一车,我在劳动远处,浩荡的云气里钟声缥缥缈缈,雨雨梦梦风烟多逸秀,山中日月长我在劳动,勿念,勿念
不事稼穑的书生太柔弱,陶渊明也要种豆南山下呢!书生的耕读使每一粒尘埃都具备诗意。也只有踏踏实实地在人间,才能仰望高远的天空……再读诗人的《野心》:开拓疆土,在文字里养马,等信,遍植云山烟树岁月有多忧伤,它们就有多遥远习诗,只是在梦里留下脚印偶尔的一句半句像是偶尔把月光和玉放在一起
野心,也就是对美好诗意无限的钟爱吧!山间烟岚起,不为稻粱谋。宝贵的不是诗,而是没有功利要求的纯粹。
2016年卷收录38首诗,其中题目中带有“穆溪”二字的11首。不消说,叶子的故乡在穆溪。穆溪是一个怎样美好的地方?在《穆溪九行》里,有“透明的风”,“铺满落叶和松果的石径”,溪水旁有座草寮,诗人“为月光藏好一块石头”,“为自己养一钵清水”,风里舒叶,风里扬花。曹雪芹先生假宝玉之口所言,是不是偏狭了呢?清浊能以性别论之吗?诗和诗心,仿佛高山流下的泉水,恰似草地飘逸的清风。
缓步走进叶子的2017年卷,梧岭之野上浮到视线中。草生五色,玫红烟蓝,其间有多少巧妙的过渡?橙黄橘绿,果子的香味各自鲜明地区别。诗人有幸,生活在峰回水绕、朝岚夕霭的梧岭穆溪,写“一枝两枝花,三片四片叶”的笔记。最后邵老师惬意地说:有柴扉,常挂着一块儿木牌上书:“不是每一次,都能见到主人。”
谁为梧岭穆溪主人哉?络绎往来者,或为糊口而碌碌,或为官禄而庸庸。闲逸者,邵老师也。邵老师因何闭柴扉?他可是戴着黑色的宽沿礼帽,撑着黑色的伞,到江南的青石小桥上,看细雨斜飞去了?但若真的拜访,就在柴扉前和青草蝴蝶们一起多等待一刻,邵老师就带着清新的热情回来了。穆溪里安放着他的祖国,这生动荣光、冰清玉洁的地方,他怎么可以久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