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万洲的《天中吟啸初集》。 张丙辰
焦作师专算得上百年老校,20世纪出了几个名头响亮的校友,因此在河南师范类院校中有点名气。因为我退休之前曾经主持几年焦作师专的工作,凡焦作师专毕业的学子,见面辄以师长相称。受之有愧,却之不恭,我把这种尊敬归根于焦作师专深厚的师道儒风。打个夸张的比方,如同欧阳修曾主持嘉祐二年(1057年)的会试,那一年的进士包括曾巩、苏氏兄弟等大家,也都以欧门弟子自许。对欧阳修来说,自然因缘际会,倍感体面。但究其本质,自是学生优秀,考官岂可自专?话虽这样说,每逢看到或听到焦作师专毕业生在各个领域取得骄人的成绩,无论是否曾经谋面,我都由衷地感到自豪。
上个月,天中才子陈万洲托人给我发来一部诗词稿,嘱我作序。说项者乃是我多年至交、现在中原出版传媒集团任职的李志强先生。志强先生也是恢复高考后焦作师专前三届的毕业生,他可是我心目中的一位高人。锦心绣口,雅怀高致;既工诗文,尤善书法;今人具古风,举手投足无不中道。因为三观一致,雅好相同,多年来交情深笃。虽然8年前他已擢选省会高就,但仍然联系紧密,时有唱和。陈万洲先生是他40年前焦作师专大专班的同窗,用他的话来说,“诗词兼善,德才俱佳”。志强先生是厚道君子,不虚美,不隐善,能让他逢人说项,啧啧称赏,陈先生必定是才德过人,不同凡响。
打开陈万洲先生的《天中吟啸初集》,词部第一首是1986年所写的《浣溪沙》:
会在清秋别在秋,空劳搔首枉回头,无穷心事付东流。
一段眉梢添怨气,三言两语不相投,与君一笑解忧愁。
我大致推算了一下,当时作者刚毕业不久,二十三四岁的样子。这般年纪的人,如果诗情萦怀,一般都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多。但万洲先生词中虽然也流露出“无穷心事付东流”之类的嗟叹,却以“与君一笑解忧愁”收结。卒章显志,风致洒脱,把“无穷心事”和“眉梢怨气”一笑解颐,这种有愁而不陷于愁的境界,出离惯性,别开生面,比寻常作者已经高出许多了。
第二、三首词,已经写在10年之后:绝壁高墙古梵宫,危崖百丈卧孤僧。攀藤勤采荒疏果,抱月闲吟般若经。抛碌碌,却营营,风霜雪雾任浮生。熙熙攘攘谁人见,身在铜山最顶峰。(《鹧鸪天·铜山僧》)
买饵掮竿水库行,更携佳酿唤良朋。纶垂蓼岸波方起,人泳湖心浪未平。酌朗月,钓清风,千钟罄尽玉山倾。渔翁暗问谁酣者,我乃西山严子陵。(《鹧鸪天·夏日与友人板桥垂钓》)
这两首《鹧鸪天》,笔调活泼,词义典雅,但意趣却有区别:一个清静,一个热闹;一个写禅悟,一个写酒觉。沉吟于如此放达和澄澈的境界之中,一位惯看秋月春风、情钟山水田园的诗人形象已经跃然纸上。把整个词部一口气读下来,感觉这两首《鹧鸪天》基本奠定了陈万洲先生词作的创作取向。
中国的山水田园诗,莫过于陶谢二家。万洲先生诗词中对于陶潜的向往溢于言表,对于谢灵运的神追更是掩隐不住。
东晋,在中国文化史上具有十分独特的意义。山水诗派的谢灵运,田园诗派的陶渊明,千秋书圣王羲之,都在这个偏安江南的王朝背景下奇峰突起,不能不让人产生探幽烛微的联想。东晋名士这种独立意识既是对黄老思想的异化,也是对修齐治平理念的深解;虽是清谈风气的结果,却开启了个性解放的滥觞。
陈万洲先生诗词中,随处可见对陶渊明生存境界的向往。“时逢啸咏寻仙士,遍是桃源问渡人”(《鹧鸪天·西山春行》);“才经崔护南庄过,又入渊明五柳中”(《鹧鸪天·山中人家》);“山路野菊开,世外渊明安在哉,我是乐山登顶客,重来,只为东篱把酒杯”(《南乡子·初冬日与诸友经南麓林场游乐山》);“对李太白酌月下,约陶元亮卧东篱,乐夫天命复奚疑”(《浣溪沙·五十自述之二》);“庄周孔子都读遍,却认柴桑是近邻”(《鹧鸪天·新年有感》);“为访渊明入路狭,林渊辙远遍菊花。门前一曲清溪水,不是陶家是谢家”(《庚子重九游常庄三首》)。或明或暗,心慕手追,文稿中与五柳先生有关的诗词,我粗略一数,就超过20首。
如果说陈万洲先生诗词中对陶渊明的向往还停留在情感抒发层面,那么,他对谢灵运地追摹就实实在在付诸行动了。文稿中的诗词,大部分是记游述怀。他所到之处,俱是纵情山水,酣歌畅饮,探幽访隐,清溪垂纶。足迹西抵新疆、西藏,北达松花江、哈尔滨,东到江浙、齐鲁,南至云贵、广西,车尘马迹,无所不至。但陈万洲先生不同于那种对图销号的打卡客,随处点卯,浅尝辄止。他以天中为圆心,许多周边山水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游览,每次所见所感、所吟所咏都不相同。诗因兴起,景由心生,随意点染,即成佳构。
虽然20世纪初新文化运动弃桐城、罢选学,诗人们多数都改写了新诗,但时过境迁,毕竟还有不少人甘愿沉吟平仄、戴着脚镣起舞。由于旧体诗词格律所限,个人学识胸襟的差异,写出来的格律诗词往往相距天壤,判若云泥。或拘挛萎缩、削足适履,或顾此失彼、守格伤意,或过分用典、大掉书袋,或不顾语感、生造词汇。特别是那些附庸风雅之客,不下唐诗宋词记诵融会之功,只会对照平仄堆词码字,结果往往弄得今不今,古不古,既无意象,更少韵致,言语干瘪,味同嚼蜡。但读陈万洲先生诗词,特别是词作,感到的是清风徐来,清泉涌溢,汩汩滔滔,珠圆玉润,意境古朴典雅,词风直追唐宋。他能将历代大家经典诗句信手拈来,自由化用,完全看不出斧凿之痕。如:宦海回头,小筑园林。悔当初,于役劳神。行藏在我,出入随心。看苑中花、门前柳、涧边云。鱼乐从游,鸟倦归寝。漫寻思,返朴还真。南华读罢,用舍由人。对一床书、一壶酒、一张琴。(《行香子·游同里退思园》)
漫采闲花云梦山,缘溪行到凤凰湾,停车试问种桃仙。浪卷清波拍野岸,风摇樟树惹新蝉。钓鱼人坐水云间。(《浣溪沙·周日载家人竹沟水库游钓》)
朝云暮雨,谁解群芳意,西苑黄花开无力,落了秋香一地。远山石径苔生,人间路碍重重;何日登高拭目?除非问取西风。(《清平乐·秋思》)
长沮并桀溺,泽畔耦相耕。鹑衣耰而不辍,其乐亦融融。暇日滋兰九畹,又树蕙之百亩,手种一千松。三径逡巡了,坦腹对周公。滔滔者,天下也,乱如崩。栖栖遑遑夫子,问渡蔡国东。“笑尔迷途之士,未若同群鸟兽,啖脍复餐英。”言罢还高蹈,归与鹭鸶盟。(《水调歌头·天中抒怀之七·长沮桀溺》)
特别是第四首《水调歌头》,竟完全可以熟练运用辛弃疾以文入词的手法,置于千载之上,完全可以与宋代名士刘改之相颉颃。
读陈万洲先生的诗词,没有苦吟艰涩之感,如顺流放棹,一气呵成。畅达处即便些许失格出律也在所不惜。如此写诗填词的风格,更是他潇洒人生的自然流露:壮岁发豪兴,春入白云山。颠连直上青冥,天地一时观。极目江淮春色,到处栏干倚遍,栩栩真同仙。直欲乘风去,飘举若骖鸾。品佳酿,餐野簌,佐清欢。杂花夹道生树,莺燕语间关。山下桃期过了,山上桃红才绽,世外有新天。回望云深处,白首可参禅。(《水调歌头·白云山》)
湖海平生意气,少年心事拿云。三十余载羁縻身,尘世哪堪困顿。景物湖山最好,桃红依旧撩人。一壶老酒佐相亲,偏与渔樵问讯。(《西江月·五十自述》)
匝地青荫夹古道,闲花野草缤纷。麒麟春色始三分。棠梨花欲堕,椿树叶初新。万顷松涛隔世界,唧唧满耳蝉吟。竹林横卧采薇人。酒须醺处好,杯要九分深。(《临江仙·麒麟山》)
陈万洲先生这部书稿,第一卷登山临水词汇170余首,第二卷醉月山房诗钞200余首。自古以来,唐诗宋词元散曲,这样的排序,既是历史的位次,也是文学的坐标。但先生特意把词放在诗前,可见作者对自己词作的钟爱与自信。浏览万洲的词,在170余首词中,涉及31种词牌,其中浣溪沙36首,鹧鸪天20首,临江仙11首,菩萨蛮10首。虽然其中也有诸如水调歌头12首,但即便再加上金缕曲、沁园春、念奴娇、满江红等,中调词不过16首。可见,万洲先生是喜欢写小令的。在诗中,作者喜欢短平快的个性更是体现得淋漓尽致,200首诗中,虽然也有40首七言律诗,有两首七言古风,但五言七言绝句就接近140首。
小令与绝句,不像中调长调甚至古风歌行可以沉郁顿挫酣畅淋漓,由于字数所限,必须三五句已显诗情画意、在方寸间尽现世事大千,这就特别需要诗人的形象巧思与建构能力。陈万洲先生在这方面确实是个高手:水复山重别有村,新红嫩紫正撩人,莺鸣幽谷翅无痕。庭院无尘青筱绕,禅堂有客不关门,探花归去已微醺。(《浣溪沙·凤鸣谷春行》)
涣涣春潮昨夜生,一波才动万波兴。随风送,任钩空,我坐湖边钓太平。(《渔歌子·初五日游宴竹沟水库二首之二》)
几湾几岸几渔杆,几渡几桥几画船;几处蓼花生绿水,几人池里赏红莲。(《夏日森林公园剪影》)
香烟袅袅上青云,烈焰升腾火映身;谁主人间福报事?门中都是未觉人!(《南岳大庙》)
走笔至此,读者应该知道陈万洲先生诗词的大致风貌,但大家千万别以为陈先生只会在田园山水间吟诵,他写杨靖宇将军的七古歌行读来让人荡气回肠、心潮澎湃,他仿杜甫秋兴八首所作的“天中八咏”尽现乡梓情深,他的吊古七律更显得意绪深沉。
曾听过一则趣闻:西南联大唐兰教授讲宋词的时候,在课堂上时常吟诵完一首,只叫一声“好!”有时候还会加一句“真好!”便无下文。这看似不负责任的讲解,或许展示的正是诗词欣赏的真谛。
陈万洲先生的诗词佳处,绝非我能道之万一。我只好有样学样,比照唐兰前辈的方法大叫一声:“真好!”
你若不信,何妨读来!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杂文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