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建光
天阴欲雨,本以为一定会在途中遭遇,不曾想漫天风卷,夹杂的花粉打得睁不开眼,却任凭狂风骤至不曾有半点雨水。
这是谷雨时节的一个早晨,阴沉沉的天幕低垂,空气中没有想见的雨幕,却有一阵阵的疾风在四顾茫然。路边的麦田迎风摇动,最后一朵花即将被风从油菜顶部吹落,而春天消弭在风的尽头,初夏即将拉开帷幕,各种动物迎来了肆无忌惮的一段漫长的旅程。
想起了故乡,那座依偎在臻头河畔的村落。一条河从村旁溜走,而河对岸依然是村庄,这些散落在河边的村庄有着独特的模样。春天古院落一角会有满树洁白的杏花、梨花飘落,短暂热闹的场景在寒风中上演,而金色的花海在冷冷暖暖的时节里匍匐,直到繁花落尽,一个时代落幕,而另一个接踵而至。没错,过不多久,那些油菜的果实会泛黄成熟,农人会弓腰挥舞着镰刀收割,捆扎在一起的油菜连同花开时节蓬勃的生命顷刻间贮藏,等待来年,再一次播撒在田间地头,再一次惊艳了世界。
我对油菜花的认知,从为数不多的童年记忆中开始,烫面角下油锅的那一瞬间,惶惑看到一片金色的花海,渐而变成银白的一片,最后定格在金灿灿的菜角之上。那是唇与花的对歌,更是故乡在心头吹拂过的一小片流云。
在骡子驾辕啧啧声的催促中埋头向前,一片连根拔起的油菜田随后变成了晾晒场,人们头戴褪色的头巾,在阳光下暴晒,似乎随时等待着被征召上战场,对,万顷碧波变成金色麦田,成熟的麦穗飘散着干涩的懵懂的充满幻想与哀伤的气味。从一个生命的拔节算起,直到生命的终结,竟然是填充一个个亟待抚摸的皮囊,而这些皮囊的主人掌管着每一个节令,恰如其分,何时下种,何时锄禾,何时播药,何时补肥,一年年不停轮回,只有极少的年份会随着一场漫长的看不到边的急雨而打乱,或者被一场超级暴风吹得七零八碎。农人的哀伤与欣喜、富足与怅惘,几乎都是在一两天之间转换。一旦雨过天晴,即使内心多么惆怅,都赶不及那些忙碌的双手与诚实的脚步。漫天收割的千里平畴下,点点草帽下如同蝼蚁在麦田挥洒汗水,那一定是使命吹响的号角,内心不为所动,只有一粒粒成熟的麦子在上下牙齿的咀嚼里重生。
等到马放南山,谷躺粮仓,短暂的尚未开耕的原野上一派肃穆,只有成群的牛羊或者咩咩、或者哞哞,相互应和,回响在小河空旷的水面之上。
那些头戴草帽、手拿竹竿、撑着独木船的古铜色汉子在雨季来临后的澎湃水面捕捞,一如挥汗如雨的收获季,更如戴着涂上墨水玻璃镜片的算命先生,在试探着与水面下深邃的世界捉迷藏,等待那些大鱼上钩,或者打捞些顺水漂浮的木头和一起一伏的西瓜。此时河面变得令人胆战而奇怪,似乎上游那些村落的故事漂浮而来,更如打开的册页,令渔民大吃一惊或者黯然神伤。
银网被小心翼翼拖拽上岸的惊喜,是成群的会飞的银色小鱼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古铜色的肌肤,压低的草帽,随风滴落的汗珠,与情景交融的鱼儿网儿构筑成夏日傍晚夕阳下的河面,连同河面下激越的游走与生命的回响一般,令人陷入漫长的沉思。
瓜果在瓜蔓上膨胀,花儿这边枯萎掉落,那边就有目光满怀期待,直到有刺猬埋头在瓜瓤中饕餮一顿,直到发现老鼠遇到人们的惊慌失措下徒留空空皮囊的瓜皮,人与自然从未像此时此刻这般显得触手可及,休戚与共。那些盛夏夜空飘过的流星,许下的星语心愿连同一个个掉落的曾经声嘶力竭过后的知了的躯壳般现实,秋天的第一片叶子翩然而至,无从阻挡。
那些伴随瓜果云雨急速成长的玉米大豆高粱谷子稻子,顷刻间认清了现实,于是连夜加速成熟,为的是赶在第一场冷雪飘落前保留体力来年再战。
那些玉米叶的细微针刺划破的皮肤有血珠冒出,干涸,而手起玉米跌落草编筐子的响脆伴随着一周或者更长的时间,只有架子车的木柄被汗水泥土包裹之后,两个橡胶轮子才会在沟壑纵横的土地上吱呀作响,响彻我心目中永远回不去的故乡。
等到窗檐下的冰柱被立春后的第一缕阳光融化,一个时节即将被另一个时节遗忘,而前方,冰山轰然倒塌,从地心处传来唧唧虫鸣,周而复始,大地轮回,有太阳一遍遍抚摸过我的故乡与故乡上生长过的一个个有着喜怒哀乐的卓绝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