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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09月18日
桑蚕事纪略

  文/王久辛
  说起采桑养蚕,自然就会想起曾轰动全国的油画作品《父亲》,也会想起作者罗中立以自己的母亲,含辛茹苦的养蚕的形象创作的《春蚕》,那是足以与《父亲》相媲美的另一幅经典之作,人们将之看作是《父亲》的姐妹篇,也被人称作《母亲》。
  20世纪80年代初,当我第一眼看到油画《春蚕》时,被震撼的程度,不亚于第一次看到罗中立画的《父亲》,画中,母亲满头白发,在灯光下银莹熠熠,恰与竹箩里春蚕通体透明的晶莹烁烁,交相辉映。尤其母亲那双大骨节、多褶皱的黑褐色的大手,在银发白蚕的反衬下,更显得历经沧桑岁月的磨损与艰辛劳作后留下的累累印痕之夺目而惊心。
  其实,说起养蚕,我并不陌生。小时候,打麻雀、抓蛐蛐儿、采桑养蚕,我都干过。而要说起来,采桑养蚕算是最简单,却也最磨炼人耐性的活计。记得当年从邻家小朋友那里,讨了半张沾满了蚕籽的小纸片,用软纸小心翼翼地包起来,揣捂在贴心的小棉袄的热乎处,不用三两天,那籽儿就孵化出了比蚂蚁还小很多的小蚕虫。用干爽的毛笔,将小蚕虫扫入铺好了卫生纸的盒子里,掐些桑叶芽喂它就可以了。切记,那桑叶芽决不能用水洗,否则,小蚕虫吃了会拉稀,甚至会死掉。干爽、通风、温暖的环境下,它会吃得非常快,长得也非常好,几乎一天一个样儿。大约28天左右,蚕宝宝就能长得通体透明,且有成年人的食指长。就是说,它排净了体内的杂物,就要吐丝结茧了。吐丝时,蚕会选择在盒子的一个拐角儿,一根一根地吐拉过来,一根一根地吐拉过去,把自己缠在里面、包在里面,缠得严严实实;吐尽最后一缕丝后,也就是“春蚕到死丝方尽”时,蚕就慢慢地变成了蛹;如果足够温暖,一周内,它就破茧成蛾了,有公蛾有母蛾,待它们交配三五天后,把提前准备好干燥的纸张铺好,母蛾子就开始扫籽了,一只蛾子能结出成百上千的蚕籽来……
  养蚕最重要的是采桑叶,老话说:前不栽桑后不种柳。每天放学后,我都要四处奔波,到处去找寻桑树,之后采来桑叶喂蚕。每当我将采来的桑叶投放进养蚕的盒子里,看着蚕宝宝啃食桑叶儿,听那沙沙沙的声音,我都会产生非常奇妙的想象,幻想着它吐丝的样子,结茧的样子。
  2023年4月27日上午10时许,当我在广西壮族自治区东兰县巴畴乡人武部长、退伍军人莫宏峰的引领下,来到巴英村一个种桑养蚕户、名叫廖美料的青年妇女家,钻入她家那低矮的养蚕屋时,刹那间,50多年前熟悉至极的气味扑入我的鼻孔,并迅速地弥漫了我所有的感官。
  那是蚕虫啃食桑叶儿时,桑叶儿被咬破流溢出来的汁液和蚕宝宝的口水混合在一起散发出来的气味。50多年前我养蚕时,天天都被这种气息包围,直入心底,潜存至今,我太熟悉了。
  那一刻,一种久违的、陈年的、他乡遇故知般的亲切感,自心底翻腾而上,令我瞬间动容。有道是:一切景语皆心语,埋了这么久了,然而一旦嗅到,记忆即刻复活,人也仿佛回到了50年前一般。因为没有开灯,一层的蚕屋暗淡了一些,但我仍然能够清晰地看到蚕宝宝那贪吃桑叶儿的样子,仍然是50年前的样子,埋着头,沿着桑叶的边沿儿,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啃食着。
  所谓的“蚕食”,就是这样的。打眼看,那叶儿是完整的,但四边蚕宝宝的埋头啃食,却是勇猛无畏的。一张巴掌大的桑叶儿,竟然在四五条小蚕虫的啃食下,转眼间就成了经筋叶梗,真是太可怕了。由此及彼地想象一下人生,这样的一种小而微,低而暗,轻而坚执不息的精神——蚕的精神,难道不是平凡而又伟大的么?油画大师罗中立发现过,如今,我又一次感觉到了,这种渺小的坚韧的珍贵与伟大。
  种桑养蚕,在中华大地有着悠久的历史。据《史记·五帝本纪》记载:“黄帝居轩辕之丘,而娶于西陵之女,是为嫘祖。”这说的是轩辕黄帝在西陵娶了个媳妇儿,名叫嫘。唐代王瓘的《轩辕本纪》记载:“帝周游行时,元妃嫘祖死于道,帝祭之以祖神。”这是说轩辕黄帝带着嫘周游各地时,夫人嫘死在了出行的路上,于是祭之为祖神。而《路史·后纪五》记载:黄帝之妃西陵氏曰嫘祖,以其始蚕,故又祀先蚕。所谓先蚕,即为最先教人们采桑养蚕织丝的人,又称先蚕神。就是说,嫘祖乃轩辕黄帝的第一夫人,或可称之为东方养蚕丝织的第一女神,是中华民族伟大的先母。嫘祖是开创并推进上古文明最早的教育家、科学家,被祀为“先蚕神”;又因为她巡行全国教民蚕桑而逝于道上,被后人祀为保佑人们出行平安的“道神”“行神”“路神”。
  我理解,这里所谓的种种“神”,并非魑魅魍魉,而是我们心中如影随形,时刻难以忘怀的恩人。从古至今,中国人对土地,对苍天,对一切给予过他们恩施的人物,始终充满了感恩、敬仰、爱戴。最近半年来,我在长篇小说《嫘祖》的作者胡松涛兄弟的鼓动下,每天下午去颐和园散步,几乎天天都要经过“蚕神庙”,我甚至幻想着哪一天下大雪了,我一定要捧着长篇小说《嫘祖》,在这个庙前大声地诵读,让洁白的雪花像蚕宝宝那样,伴随着沙沙沙,沙沙沙的声音,让嫘祖的精神在我的诵读声中,覆盖大地,沁入人心。
  据载,“蚕神庙”始建于清朝乾隆十五年,即1750年,当时乾隆皇帝为倡导天下“男耕女织”的“勤农”习尚,而特意建造了这座庙;又于清乾隆三十四年,即1769年,亲自考辨订正了元朝画家程荣绘制的《耕作图》21幅《蚕织图》24幅,加御题识跋共48幅,双钩阴刻上石,历时3年完成。乾隆皇帝还以此为盛事,邀请王公大臣举行盛大的茶宴联句活动,面对石刻上画家精美的绘画与皇上的御题识跋,想象一下那群臣的表情,哪怕是阿姨奉承,那主要内容也是对勤农事耕的嘉许礼赞。可见种桑养蚕自上古时期传下来之后,早已经上升到了“国之大事”的顶峰,马虎不得啊。
  可恶可惜的是:咸丰十年,即1860年,这里的所有建筑,被英法联军一把火给烧了个净光。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蚕神庙”和旁边镶嵌着元朝画家程荣画作的“画廊”,是北京市政府于2003年在原址上复建的。往事如烟,不想一晃,就是几百年过去了。
  现在,种桑养蚕在我们中国的大地上,早已成了一种农业创收的补充,而且正在构建完成全产业链上下游的发展模式,东西南北中各地,都有蚕农忙碌的身影。中国有名的种桑养蚕大县就有:秦岭县、石泉县、宜州县及珠江三角洲、华东平原和四川盆地等,而广西的河池地区,则被誉为“中国蚕桑之乡”。
  我无比敬仰的大诗人艾青有一句名诗:蚕在吐丝的时候,没有想到会吐出一条丝绸之路。我想:嫘祖当年教人养蚕缫丝,织衣制锦的时候,恐怕也没有想到她的发明创造,会惠及子孙万代吧?
  癸卯年农历三月初六,即今年的4月25日,是中华民族的母亲——嫘祖的诞辰日,河南省西平县人民政府在嫘祖文化苑举行了隆重的拜祖大典。我受邀与省委原宣传部副部长张锐女士、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彭恒礼先生作为特邀嘉宾,率先向我们的伟大母亲——嫘祖,敬献了花篮。任何纪念,都不是单纯的纪念,它必须要有一个形式,而祭祖大典,就是一个非常好的形式。嫘祖是我们中华文明最初的文明启蒙老师,纪念嫘祖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条小蚕虫,从古到今,贯通中华,也贯通了我渺小的生命。特撮记忆与当下几件儿上心的事,做个纪略存念。
  (王久辛,首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获得者、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诗歌专业委员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