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瑞
去年初秋时节,我陪阜阳、南阳两市诗友到汝南采风,登天中山。客人对原天中山旧址东墙上的平淮西碑很感兴趣,纷纷拿起手机拍照留念。应他们之邀,我阐述了平淮西碑的今昔及几点浅见。
平淮西碑韩段公案
唐玄宗后期疏于朝政,政治腐败,藩镇坐大,导致安史之乱,之后地方割据更是愈演愈烈。淮西自李希烈至吴元济断断续续割据52年,朝廷多次平叛未果。唐宪宗于公元817年任命裴度为淮西宣慰招讨处置使,遣李愬等率大军,征讨淮西叛军吴元济。李愬雪夜入蔡州,活捉了吴元济,至此淮西平定。宪宗大喜,遂论功行赏,封裴度为晋国公,李愬为左仆射。封赏完毕,“群臣请纪圣功,被之金石。”宪宗于是下令,将此事勒石树碑,诏告天下。
韩愈时为裴度行军司马,对征讨事件和前后过程比较了解。因此,唐宪宗命其撰写碑文。历时两个多月,韩愈写成平淮西碑文。开头概述唐开国以来,历代皇帝功德,再述藩镇割据严重危害中央政权,朝廷主张以武力平定;第二段叙述蔡州吴元济祸国殃民,宪宗坚決剿灭之决心;第三段写皇上调兵遣将,任命裴度为统帅,布置平叛事宜;第四段写各路军合战淮西和李愬雪夜入蔡州出奇制胜,取得淮西大捷;碑文最后以溢美之词赞颂宪宗和裴度、论功封赏、歌舞升平、万民欢庆等。整个碑文结构严谨,文采斐然,大气磅礴,浑然天成。公元818年碑成而立于蔡州(今汝南)北城门外。蔡州原来有一块节度使吴少诚所立的德政碑,韩愈的平淮西碑文就刻在磨平的德政碑石上。
但是,没过多久韩碑就磨了。《旧唐书·韩愈传》中说,淮蔡平,诏愈撰《平淮西碑》,其辞多叙裴度事。时先入蔡州擒吴元济,李愬功第一。愬妻出入禁中诉碑辞不实。罗隐《烈士传》、王楙《野客丛书》皆曰:李愬部将石孝忠对韩碑文反应激烈,气愤之下用长绳将韩碑拽倒,并用粗砂大石磨毁碑文,还动手打死了一名制止其行为的吏卒。石孝忠犯了杀头之罪。事情反映到宪宗那里,宪宗认为李愬立功确实不小,碑文提及较少。念李愬乃公主驸马及其他政治因素,也就没有追究敕碑被毁一事,并“诏令磨愈文,命段文昌重撰文勒石。”(《旧唐书·韩愈传》)《新唐书》记载:“诉愈文不实,帝亦难牾武臣心,诏斫其文,更命翰林学士段文昌为之。”段文碑成,于公元819年立于蔡州城北门外。对此,几十年后的李商隐为韩愈鸣不平,“文成破体书在纸,清晨再拜铺丹墀。表曰臣愈昧死上,咏神圣功书之碑。碑高三丈字如斗,负以灵鳌蟠以螭。句奇语重喻者少,谗之天子言其私。长绳百尺拽碑倒,粗砂大石相磨治。”而如今“汤盘孔鼎有述作,今无其器存其辞!”以上充分证明磨韩文刻段文是历史实事。
原碑如今在哪里?有学者言,平淮西碑唐时一失,元时再失,明时三失,清末四失。或曰宋立韩碑至元时沧桑湮没泥牛入海;或曰元初之碑至明中期“覆水入沙”再无消息。或曰唐碑的两面分别刻了韩碑文和段碑文;或曰当时的韩碑被石孝忠砸断了,原碑无存。对此,我皆有疑惑。
这里先谈论韩碑砸断说。公元1080年,被贬黄州的苏轼途经淮西,在《临江驿小诗·读平淮西碑》中写道:“淮西功德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载断碑人脍炙,不知世有段文昌”。苏轼何许人也?崇韩并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的弟子、大文学家、大学问家。所以后来受其影响,附和此说者甚多。王珪在《登悬瓠城感吴季子》中感叹:“吏部声名千古在,断碑何处卧苍台。”清顺治年间的韩肃在《郡城北楼远眺》诗中写道:“严城百尺楼,曲抱大河流。平畴荒草没,古道断碑留。”1795年(乾隆五十九年)汝宁府署事赵光浓在《汝南怀古》中曰:“汉节死犹持鲁国,唐碑生已碎昌黎”。清道光年间(1845年)进士黄文魁在《登朗陵怀古》写道:“哭将披谗选,元凶带梦擒。韩碑真可碎?徒为裴公吟。”之后的文人学者也有不少人继其以上说法。
从汝南县文化学者李广升著的《平淮西碑》(《汝南文史资料选编》第一卷)、《辽宁日报》记者吴限和网络《历史大学堂》专栏作家李元辉等有关韩愈平淮西碑的文章和资料看,韩碑是朝廷命磨掉蔡州紫极宫吴少诚德政碑而刻成的。石孝忠长绳拽碑风波后,《新唐书》《旧唐书》上都记载,诏命“斫”或“磨”掉韩愈平淮西碑文,刻上段文昌平淮西碑文。李商隐在拉碑事件几十年后写道:“长绳百尺拽碑倒,粗沙大石相磨治。”也可见此碑未被砸断。如果韩碑被砸断了,唐宪宗绝不会用断碑刻写为自己歌功颂德的段文。四海之内莫非王土,一国之财力物产,能选不来一块石碑吗?由此看来,唐至宋陈珦重刻出气碑期间,要么独立有韩碑,要么独立有段碑。同时不可能有两块碑刻。原碑的一面刻韩文另一面刻段文之说无迹可寻。
宋代,陈珦于政和年间(1111年~1117年)“为蔡州守,始视事,谒裴晋文公祠。读淮西碑,乃段文昌所撰,忿然不平,即日磨去旧碑,别委能书者写韩文刻之。”(见南宋·洪迈《夷坚志·苗陈二守》)《河南书法五千年》也持此说:“宋徽宗政和中,蔡州知州陈珦磨去段文昌所撰《平淮西碑》文,再刻韩愈所撰《平淮西碑》文,立于蔡州裴公祠内。”陈珦重刻韩碑与公元818年初立韩文碑已相隔近300年。对于此石碑,我认为,一是在此之前,段文碑一直存在,并且矗立着。二是陈珦所刻之碑还是老石碑,是磨掉段文的唐碑。
元明清及现当代韩碑命运
到了元代,陈珦所刻韩文平淮西碑,有人说遗失了,有人说毁于战火。我则认为此碑尚存。明成化十年(1474年)任汝宁太守的钱钺《过天中山》有诗为证:“长堤柳色自参差,萧瑟秋风向晓吹。野水淙淙人迹少,只留斜日照丰碑。”丰者,大也。丰碑,丰功伟绩之碑!说明此时陈珦刻韩愈平淮西碑尚存。
明代万历三十六年李本固修纂的《汝南志·古迹》中记载:“陈珦刻韩文碑,立于晋公庙中,后来毁于兵火而久仆于地。”“正德十五年(1520年)知府冯志重刻石立于鹅鸭池,后移至书院内。”该书院即为原天中山景区内的天中书院。所刻石碑还是原来那块老碑石。清朝嘉庆元年(公元1796年)《重修汝宁府志·宦绩·冯志传》中记载:“冯志,正德十二年(1517年)出守汝宁,集诸儒编纂《郡志》,以备一方文献。平淮西碑久仆,乃砻石丰碑,重镌昌黎文,碑今在郡北郊。”“久仆”,即长期倒卧于地。“砻”,即打磨。从这段文字可以得出以下结论:其一,原陈珦刻韩碑在冯志任汝宁知府时还存在,只是“久仆”而已。其二,清朝嘉庆年间重修《汝宁府志》时冯志刻韩文碑还存在。其三,冯志重刻碑应为宋代陈珦刻韩文的原唐碑。只是被冯志“砻石”“重镌”而已。
明末清初,直至乾隆时期,冯志重刻碑依然存在于汝南。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成书的《汝阳县志·遗文》中记载,当年任汝阳(今汝南县)县令的邱天英补刻了段文昌《平淮西碑》。参与校对邱天英续修《汝阳县志》的汝阳人李根茂《鹅鸭池怀古》诗曰:“诏立丰碑汝水上,天子动色嘉殊勋。薄暮池边吊遗迹,居人犹忆李将军。”这说明邱天英任汝阳县令前有韩碑而无段文碑。这时的韩碑还应为冯志所刻的韩文平淮西碑。邱天英又刻段文碑,等于此后两碑并存。从后来的历任汝之官吏和邑人的有关诗作都能说明这一点。1684年(清代)武举第一的汝南人易肇乾在《读四公祠》中写道:“读罢凉碑读晋碑,颜韩志节亦崔嵬。荒烟蔓草空庭里,如见当年将相才。”李愬因功封为凉国公,凉碑,即歌颂李愬的段文碑。裴度因功封为晋国公,晋碑,即歌颂裴度的韩文碑。诗中的“将相”,就是指当时平淮西的宰相裴度和将军李愬。说明此时冯志刻的韩碑和邱氏刻段碑都存在。王骅《秋夜同舒康伯论平淮西碑韩段二公文》中曰:“淮西碑碣势嵯峨,千载雄文贮薜萝。尽道段生文笔下,不知微逊老韩何?”说明高大的韩碑和段碑并存。王骅和舒康伯都属康熙年间的文人官吏。这二人见两碑而议论其文优劣也。康熙三十年(1690年)前后,汝阳籍官吏付鹤祥的《秋日阅韩文公平淮西碑》诗句中“荒原寻古立秋风,拂拭残碑夕照中”证明此时汝南尚有冯刻韩文碑,而历经170多年的这块碑已为残碑。乾隆五十年(1785年前后),刘春荣在《九月九日天中山归次韵》中写道:“笑把芙蓉看仔细,闲摩斫碣认微茫。”这显然不是说邱天英所刻段文新碑。此时距冯志重刻碑已260多年,冯刻碑还存在,但已模糊难辨。
(下转A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