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灵芝
是不是人老了都会念旧,都想回到故乡?老屋,是亲情的寄托,还是精神的皈依?
春分过后,母亲从老家回来,颇有些兴奋地告诉我,她把老房子推倒了。一向不太会用手机的她,居然还拍了个视频留念。
重建老屋就此提上日程。
我的老家在洪河北岸的一个小村。老屋在村子西边,是最普通的农家房子。出家门往前走10米就是东西走向的河堤,向北走就是通往乡镇、县城的官道。
土坯墙壁,苫草屋顶,屋里地面是凸凹不平的黄土。东屋是卧室,西屋放着一个粮食穴。
土墙院子。院内西侧是厨房,也是牛圈和磨房。除了锅台,里头还有一盘石磨,晚上牛和骡子就在这里歇息。东侧有鸡窝、压水井,东墙边种了两棵桐树。厨房和主屋间有个小过道,向西开了个耳门,从耳门转到屋后,是个又矮又小、仅容一人转身的土坯茅房。
我在这里生活到7岁。关于那7年,我还有些细碎的记忆,母亲在煤油灯下给我缝补衣服,眼睛一圈全是黑黑的油烟;母亲给骡子蒙上眼睛,赶着它一圈圈拉磨;夏天桐树上知了不停地嘶鸣,冬天雪后屋檐垂下长短粗细不同的冰溜子,河岸又陡又高,河宽水深,两岸的人赶集全靠冲船,爷爷冲船时有时候会带上我;树下摸的“爬叉”,门前的“饭场”……
记忆最深的要数夏夜到河里洗澡了。河边浅水区往深水区下去有个斜坡,成年人站在坡上脚窝子里,水淹到腰,洗澡洗衣是最方便的。我们这些孩子就趴在浅水区里,手着地,头刚好露出水面,借水的浮力爬行。有一次,我手一滑差点滑进深水区,幸亏奶奶眼疾手快,一把把我拽了上来,至今我对水依然保持敬畏。
我们离开老家后,爷爷奶奶从村子东头搬进了老屋。爷爷离世后,奶奶搬进二叔在城里的家,老屋自此空下来。去年奶奶因病辞世,她入土、五七、百天、周年,我们才一次次从四面八方回到老屋。
长大后,我发现小时候觉得很大的东西,其实都很小,比如门前的洪河,比如老屋。40年沧海桑田,当年的河汊已变成麦田,差点吞没我的河水如今只剩窄窄的水面,波澜不惊,河上新架了几座桥,渡口早已彻底停摆。老屋亦是如此。在周围装饰一新的平房及高大楼房衬托下,又低又矮的老屋门窗破败,两面漏风,院墙、厨房均已坍塌,是如此局促、窘迫。
为奶奶送行,唢呐声、人声喧闹纷杂,破败的老屋像一个垂老的妇人,已盛不下满怀儿女的伤悲,再难抚慰远行者的疲惫。或许就在那时,母亲动了重建老房的念头。
起初我们并不支持。母亲已经76岁,高血压、糖尿病缠身,加上腰腿疼痛、双脚麻木,步履蹒跚。父亲也在去年春节前摔倒后迅速衰老,再不复腿脚硬朗、腰背挺直。
又不回来住,有限的退休金还是用在养老上吧。很多人都这么劝,我们也劝。但母亲一改她往日的随和,坚持着、谋划着,甚至宣称哪怕卖掉县城的房子也在所不惜。
在母亲建房这件事上,我十分矛盾。建房是一件非常耗时耗力的事,各类事务繁杂琐碎,两地相距100多公里,我们平时都忙,不可能时时守着,父母哪有精力支撑?可是,母亲老了就这么一个心愿,如果不能得到满足,为人儿女,何谈孝顺?
母亲不止一次告诉我,盖老屋的时候,家里一穷二白,是姥爷和舅舅去湖里挖了苫草和泥巴,晒了土坯,费时几个月,才一点一点盖起来的。屋子虽小,却为她遮了风挡了雨。
姥爷去世的时候,我已经记事了。姥爷个子不高,是个木匠,黑而瘦,靠走街串巷给人打家具挣点钱补贴家用。在那艰苦的岁月,吃饱都是奢望,姥爷和舅舅白天出了工,晚上还要准备盖房的草料、泥坯。这样重的劳动对于一个体力好的壮年男人可能不算什么,但对于饿着肚子的人来说,就不容易了。姥爷和舅舅对母亲怀着怎样的感情,才能毫无怨言,义无反顾!
老屋,对母亲来说,是个念想啊!
花上十几二十万重建一套用处不大的房屋,并不是一件理性的事。父亲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一向不大愿意费心费力。我不知道母亲是怎样说服的父亲,有一天我试图劝说母亲省点钱下来治腰腿,母亲掉泪了,她难过地说:“连你也不理解我了吗?”
我无言以对,再次叩问自己的心。
母亲生于20世纪40年代,有两个家。一个是她出生的曹湾村,她叫它“东庄”;一个是她长大的塘坡村,她叫它“西庄”。母亲在贫穷和饥饿中长到十几岁,最终只上到小学毕业。她的养父母,我们的姥姥、姥爷,待她视如己出,即使她已出嫁,在她有需要的时候,也是极尽所能,给了她最好的呵护。
此后几年,她当过农民、乡村教师、妇女主任,也当过临时工,在工地上打过石子、搬过砖。半生含辛茹苦、颠沛流离,年轻时追随丈夫离开老屋,老了追随儿子离开故乡,终是在我们停留的异乡驻足。
在母亲看来,我们这个家,所有人都比她重要,她的需求永远排在最后。为了支持我们求学,她厚着脸皮,借遍亲友,她说:“能上多高上多高,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供应。”我家欠下的外债,全是用于我和弟弟妹妹求学的学费、生活费。我们上了班,不再囊中羞涩,她又说:“买点好看的衣服穿,年轻时不美啥时候美?”“有机会就去外面玩玩吧,别等到老了走不动。”
母亲也年轻过,也有自己的爱情、梦想或者追求吧?只是生在那个时代,母亲和她的许多同龄人一样,最初是为了温饱,后来是为了子女,生活就已经竭尽全力,她无从追求。
我们当是母亲最大的成就吧?我们像长大的鸟儿,飞上了老家之外的蓝天,有了还算体面的工作,有车、有房,她可以在老家人面前把头抬得高高的。
在我看来,也许连母亲自己也不甚明白,她的自豪不是因为我们跳出了农门,而是因为我们有了和她不一样的命运,我们可以不再像她一样,随丈夫迁徙,听家人安排。我们有了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