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耿永红
她在做针线活,戴着一副黑框老花眼镜。小小的屋里,一盏煤油灯用温暖的怀抱拥抱着我们。因时日久远,煤油灯的把手被磨得油光锃亮,晕黄的光,笼罩在她身上,柔和、温情,像她的眼神——直到多年以后,这种眼神,在某个漆黑的夜晚,都会不期然闪亮。她安静地做事,不说话,把做手里的事当作了最重要的事。屋子里、房梁上,突然传来老鼠的窸窸窣窣声。我抬眼看去,借着朦胧的灯光,看到果然有一两只老鼠正偷偷摸摸沿着屋顶三角横梁向下爬去。虽看不太清,但我也知道它们必定一边爬着,一边用贼亮贼亮的眼睛窥视着我们的动静。我故意咳嗽一声,它们吓得赶紧转身,缩回了原处,我就继续写作业。可是隔不了多久,它们肯定又会溜下来。我抬头看了外祖母一眼,她正在缝一件衣服,或者纳一只鞋子,要不就是在专注描画虎头鞋的样子,那是对门大娘婶子请她做的。她太认真了,竟对老鼠出动之事浑然不觉。
我坐在一张木桌子前,用一支铅笔在方格纸上认真写字,一笔一画地划,有时用得劲儿过了,“刺”的一声,纸张被划破了一个小口子。铅笔头变得太小了,外祖母便用硬纸卷了厚厚的一截套在上面,延长了握着的尺寸,这样就不会硌手了。木桌子没有刷油漆,原木纹路看起来很清晰,凸起的部分已被渐渐磨平,像上了漆一样,闪着幽暗的光泽。这张桌子,已有数十年光景了,色彩虽有些发暗,竟如外祖母的满嘴牙齿一样,忠诚老实,坚固如初。
天渐渐晚了,作业写完了,收拾好由各色碎布补缀成的花书包,一阵困意袭来,我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故意把尾声拖得像一条长长的钓鱼线,以期引起外祖母的注意。她自然听到了,朝我看了看,微笑了一下,将手上的活计放进针线笸箩里。针线笸箩是一只咖啡色的圆形小竹篮,里面塞满了东西,几卷线,一些红的黑的白的碎布头,几根银针躺在锡纸里,一个用了几十年,凹槽早已磨得平平的黄铜顶针,一把剪刀,一些奇形怪状的扣子等。针线笸箩可是她的宝贝儿,每每上学放学,我经常看见她膝头上放着这个小针线笸箩,像一个小孩子,坐在她的膝头上,赖着不下来。
在我们相处的时光里,这只是无数夜晚中的一个。
离开父母亲,离开兄弟姐妹,被寄养在外祖母家里的我,是那么寂寞空虚。坐在土坯墙圈起的小院子里,我百无聊赖,常常坐着发呆。土坯墙被一场场雨淋得越来越低矮,外面行人车马的脑袋在墙头时隐时现。她养了一只白猫,白猫爱伏在我腿上打打呼噜或者撒撒娇。我闲而无事,替它化妆,将过年剩下的一截红对联纸濡湿后,将它的耳朵染成红色。这样白猫便拥有了一对红耳朵。一只蜻蜓飞过来,停在院子里的一株草尖上。我蹑手蹑脚走过去,手指效仿九阴白骨爪,迅如闪电朝前一抓,蜻蜓闪过身子,掠过院墙,翩然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夏天,刚下过雨,邻居家的菊芳来找我。外祖母给我们一把小铁铲子和一个白瓷碗,让我们去村子里四处转悠,挖蝉的幼虫。树根下,有小洞,小的状如绿豆,大的形如黄豆,用小铲子朝着洞口轻轻一挑,然后挖上十来铲子,知了便出来了。它们被掘了老巢,身子不服气地扭动着,四处乱爬。有的蝉太狡猾,挖的洞虽极深,但挖了好久也不见影儿,便端来一盆水,往里灌水,一时之间洞里一片汪洋,知了被水灌得气急败坏,无处逃脱,只得缴械投降,浮出洞口。有时等天黑一些再出来捉蝉,借着电筒光,可看见有蝉正在树上慢慢朝上爬——天明时,它们就能脱下蝉蜕,长出翅膀,变成知了在树上大声歌唱了。我们每瞧见一只蝉,便欢呼一声,捉到白瓷碗里。和菊芳分开后,让外祖母在鏊子上煎煎吃。外祖母替我拔掉蝉的四条腿,看我大快朵颐,满眼都是欢喜。而我最爱吃的是蝉脊背上那点儿瘦肉,白而嫩,抠下来放在嘴巴里一嚼,整颗心都成香的了。
午后,外祖母和一些邻居在门前拉呱。一个女人经常来找外祖母说话做针线活。她的皮肤白白的,头发黑黑的,整个人也和外祖母一般,并不太爱说话,坐在那儿让人感到一种亲切感,而最让人惊讶的是,她只有一条胳膊。听外祖母说,打麦子时,她的一只胳膊不小心被打麦机打断了,只留下了一只胳膊。可在村子里,她是一个很能干的小媳妇,虽然身有残疾,家务活儿却一点儿也不少干,做饭、洗衣、纳鞋底……凡其他妇人能干的她都能做,一样也不落下。也许因为身有残疾,便多了些自卑,不大喜欢出门,偶然来外祖母这儿坐坐,也是很安静的模样。村里人大都知道外祖母心善温软,惜老怜贫,每每乞丐上门,即便只有半个馒头,也会拿出来给人家,不让人空手离去。因此,外祖母的人缘很好,她的门前常常聚了一些人来聊天。我有时在旁边看小人书,有时什么也不做,就只听大人讲古论今,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外祖母病了。她躺在那张老木床上,时而咳嗽一声,声音闷闷的,像是从一只陶瓷罐子里发出来的。被子覆盖着她矮小的身子,整个身体看起来水瘦山寒的。我去村诊所抓药,倒茶给她就药喝。蓝色的老茶瓶太大,我的力气还不够,一不小心茶水泼在脚上,疼得我惨叫一声。她心疼地嗔怪着我,一边咳嗽一边撑起身去倒茶。我站在一边,为我的笨拙无能羞愧万分。晚上躺在床上,外祖母的咳嗽声一阵紧一阵,拉风箱一般忽嗒忽嗒的。我感觉有些怕,缩在被窝里,一动不敢动,恨不能是一只春蚕,被蚕茧结实地包裹起来。舅舅给母亲捎信后,母亲终于抛下了家里一摊子事,前来看她。一个晚上,吃过饭,她坐在外祖母的床前垂泪。外祖母静静的,仿佛是睡着了。离睡的时间还早,我无所事事,陪母亲坐在她床前。红,红。突然,她叫起我的名字。我的姓名是三个字,她向来只叫最后一个字,声音细小、低微,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透着幽暗的味道。我赶紧答应了一声,来到她床前,俯下身子听她说什么。她又唤了一声,红。我又答应着,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好冷,常年劳作使得她的手指骨节粗大,像一块硬木柴硌着我的手掌心,我的鼻子有些酸。她睁开眼睛,看了看我,又闭上眼睛,隔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睛看看我,轻轻道,红,听你妈的话,好好学习,做个有出息的人。我忙不迭地答应着。她看着我,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咳嗽起来,一连串的咳嗽,像是要把肺给咳出来一样。母亲赶紧给她捶背、倒水,忙活了半天方才消停下来。
那个秋天的下午,阳光有着好脾气。舅舅将她抱出屋,放在院子里的一张旧藤椅上。为了怕她寂寞,舅舅在她身边放了一个收音机,马金凤正在唱《穆桂英挂帅》,“辕门外那三声炮,如同雷震……”,声音圆润悦耳,高亢嘹亮,把整个院子搅得热热闹闹。天空湛蓝,像她早年喜欢穿的那件印花蓝布衬衣。树叶一片一片落在她的身下,一片一片地飞,像疲惫的蝴蝶,终于静静栖息在她的脚下。她腿上盖着一条瓦灰色旧毛毯,上面的毛被磨得光秃秃的。她的花白头发梳了一个小发髻——随着年龄的增大,这个发髻从初始的油光发亮变得枯涩发白,像是一枚熟透了的果实,被时光挤尽最后一滴润泽,发皱发干,已到了应该告别枝头的时候了。我透过木格窗子,遥遥地望着她,感觉自己跟她隔了很远。她躺在藤椅上,艰难地喘着每一口气,像一只跋涉过千山万水的鸟,已耗尽所有的气力与精神。我看见她羽毛稀疏,眼神黯淡,曾经刚劲有力的翅膀如今已漏风漏雨。她的身体像一根木桩,眼前只余下太久远的时空,追忆着曾经的青葱与葳蕤。
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而她已经飞过,最终消失于那年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