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蒋静静
如果再轮回一次,它是否还愿意成为她——那个焚诗呕血、泪尽而亡的女子;如果再重生一次,她是否还愿意爱他——那个爱吃女孩嘴上胭脂的家伙,那个为她痴狂、衔玉而生的翩翩公子;如果再一次死去,黛玉的灵魂是否还会回到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的一株绛珠草中,是否还期待那赤瑕宫中的神瑛侍者守护在旁?
打开红楼,可惜曹公早逝,大梦已残,理想主义的光辉终要回归于现实。合上书本,犹叹前八十回红楼荡气回肠,余音绕梁,再冰冷的现实中也有神性的光芒闪耀。黛玉死了,连同她的诗稿一并焚毁,仿佛她不曾来过这个世界;绛珠仙子走了,把神性的光辉留在了你我心中,闪烁不灭。
何谓神性的光辉?那就是人性中最纯粹的部分,是从现实的鸡零狗碎中升起的芬芳。在封建礼教的桎梏下,林黛玉仍然拥有鲜活的自我和纯洁的爱情。但在现实世界中,黛玉往往被贴上尖酸刻薄、爱耍小性子的标签。这是为什么呢?我想,这就是理想自我与现实自我的冲突。如果你也曾深陷于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之中,你便能感受到——她的嗔痴怨、她的爱别离、她的病痛殇,还有她超凡的才情、绝俗的美丽。
曹公为突出她先天的纯洁品性,借由癞头和尚之口让三岁的林妹妹出家。或者从此以后,不见哭声且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这些条件太苛刻,生而为人怎能不入凡尘?既如此,绛珠仙子便真正化身黛玉,开始了还泪之旅。
一世之情、一生之泪岂能以只言片语说明白?今用《红楼梦》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中《咏白海棠》一首,试解林黛玉的冰山一隅: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黛玉先祖曾世袭列侯,父亲林如海乃是前科探花,升至兰台寺大夫,又被钦点为扬州巡盐御史;母亲贾敏是荣国府嫡出的幼女。她的出身乃是“诗礼簪缨”与“侯门公府”的完美结合,她又是父母的独生女儿,受尽尊崇,如此人物岂是平常人能接触到的。所以她不需要“珍重芳姿昼掩门”,因为她的门第真的很高,普通人无缘得见。湘帘半卷,绣门半掩,这是千金小姐的自洽。
冰乃何物?冰者,冻也,水之凝也。此物遇热则化,遇光则灿。然而在林黛玉的诗里,碾冰作土,它只有灿烂光华,没有消失融化,它是一种理想的状态。因碾压而产生的热量被忽略,土的肮脏浑浊被冰的晶莹剔透所代替,这是林黛玉的诗学艺术,也是她的天性使然。冰是纯洁,玉是高贵,“碾冰为土玉为盆”,由此两种事物所承托着的白海棠该是什么样子呢?首先,它必须也是高贵纯洁的,冰和玉也在此正式奠定了黛玉的生存前提,那就是纯洁、高贵。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梨花洁白,梅花有傲骨,黛玉用此句来自明心志。若论洁白晶莹,梨花当仁不让。唐代岑参诗云“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成为咏雪的传世名句。能与雪花媲美的,除了晶莹洁白,梨花还有冰雪的三分冷气,这与黛玉的冰冷气质如出一辙。此外海棠花自古就是名贵树种,而白海棠更是少见,要如何形容白海棠的颜色呢?梨花便是最好的形容词。
世人虽言海棠无香,可当花朵繁盛时,只要静心凝神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又该如何形容它呢?黛玉用的是梅花,宋代王安石诗云:“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这暗香中隐逸着梅花的气质,一份幽香,一缕孤芳;这暗香中坚守着梅花的魂魄,一缕魂魄,十分傲骨。三分梨蕊,万点雪花之后,黛玉以内在风骨承接外在颜色,用梅花的君子品质持续咏叹自身冰冷、纯洁、孤傲的精神内涵。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行文至此,难度陡增。前两句以外在咏内在,用“湘帘”“冰”“玉”“梨蕊”“梅花”等意向层层推进,在表现诗人精神气质上已然达到极致。但接下来黛玉更写得毫不费力,“月窟仙人”是她仰望的高度,“秋闺怨女”是她无奈的现实。一个“缝”字,又用一针一线贯穿了多少愁思。在缥缈的遐思中,“秋闺怨女”又把镜头拉近,最终落脚到“拭啼痕”的特写上。同时,“月窟仙人”和“秋闺怨女”也是黛玉作为绛珠仙子陷入爱情前后的真实对比。一入红尘,月窟仙子也会变成秋闺怨女。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在最后的这两句诗中,绛珠仙子真正成了林黛玉。她认同了自己“秋闺怨女”的身份,纵有千言万语也无人倾诉,只有“倦倚西风”直到夜色昏沉。“倦倚西风”是一种深深的无奈,无奈中又有一丝坦然。坦然的是,绛珠仙子转世,本就是为还泪而来,最后“质本洁来还洁去”,求仁得仁,此生无憾。
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在你面前,你痛苦、挣扎,却无能为力。曹雪芹用一部《红楼梦》把汉语悲剧美学推向了巅峰。绛珠仙子也借由曹公之笔来到人间,来到你我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