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国强
立秋过后的一天清晨,怀着一腔难以释怀的深情,我再次登上确山霸王台。
霸王台紧临淮河,位于淮河之阳的淮西平原上,相传是秦朝末年西楚霸王项羽练兵之所。在“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的初秋,天高云淡,霸王台显得高峻而突兀。登霸王台远眺,淮河至霸王台像一个被驯服的巨龙蜿蜒匍匐在脚下,它乖巧地扭头拐了个大弯,又向东浩浩汤汤奔流而去,在霸王台东500米的地方汇聚成一个湖泊,像一个巨大的明镜,镶嵌在肥沃的淮西大地上。登斯台也,四周风物一览无余,微风拂面,凉气习习,不觉神思天外,心旷神怡。
眼前有景道不得,心中郁积不吐不快。我情不自禁地反复吟诵着晚唐诗人杜牧的诗句:“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我已经不是第一次登临霸王台,虽没有曹操作《短歌行》酾酒临江横槊赋诗的豪情与雅趣,无陈子昂登幽州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孤独与悲凉,没有崔颢登黄鹤楼、李白登金陵凤凰台悲天悯人的纵横才气,但每一次来,也会发思古之幽情,又恐词不达意,贻笑大方,颇有首鼠两端之嫌。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熟读兵书战策,惺惺相惜,颇有力挽狂澜、补天济世之心的杜牧,在项羽自刎处写下的这首著名咏史诗《题乌江亭》,充满了说不尽的对末路英雄项羽无限的叹惋。1200年后的我想,杜牧在写这首诗时,既是在伤悼项羽,也是在自怜。西汉以降,京兆杜氏作为关中郡姓的望族,唐朝就有俗谚称京兆韦氏和京兆杜氏为“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作为远祖杜预(三国魏灭吴统帅之一)、祖父宰相杜佑的裔孙,岂能无光耀门楣,一逞理想抱负之心?可惜晚唐,牛李党争,宦官专权,政治黑暗,即使杜牧文韬武略,想“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可现实哪有他的用武之地,也只得收敛锋芒,一头扎进青楼,且恁偎红倚翠,虚负凌云万丈才,落了个“赢得青楼薄幸名”罢了。
杜牧的遭遇,其实也是众多中国文士不幸遭遇的一部分,他们才高八斗、珠玉满怀、志比天高却生逢乱世,不遇明君,如文天祥、于谦、史可法,如屈原、岳飞、林则徐……他们有欲回天地扭转乾坤之心,现实面前却屡屡碰壁,郁郁不得志,像辛弃疾一样“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甚至像袁崇焕一样受尽凌辱,千刀万剐,何其悲凉!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是一代女词人李清照面对金兵南侵、居无定所、漂泊无依时对项羽式英雄的呼唤,也是多少热血男儿家亡国破时以项羽为标杆的自我期许。秦末年,陈胜振臂一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和吴广带领一帮泥腿子揭竿而起,造了暴秦的反,一时间多少豪杰应者云集。作为楚国贵族的项梁、项羽叔侄,在风云激荡的秦末乱世,似一股横扫一切的旋风,所到之处,敌人望风而降。项梁战死后,巨鹿之战中,项羽杀主将宋义,破釜沉舟,大败秦将章邯,众诸侯两股战战,匍匐于地,不敢抬头正眼看他,何其威风凛凛!霸王摆上鸿门宴,刘邦不敢不去,诚惶诚恐去了,却又借口出门“更衣”,屁滚尿流地逃跑了。进入咸阳,项羽冲冠一怒,杀秦王子婴,火烧阿房宫,灭了暴秦,自号西楚霸王,大肆封王,又何其威风八面!
然而称王以后的项羽,却非要定都老家彭城(徐州),认为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格局又是如此之小,这似乎注定了其以后的不幸命运!
“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发迹于泗水亭长的泼皮刘邦,挟《大风歌》如一道暴烈的旋风,在秦末的诸王争霸赛上脱颖而出,最终与项羽双雄并峙。他重用张良、萧何,从项羽的营垒里挖来战神韩信,更是如虎添翼;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跨越鸿沟,哪管楚界汉河;他耍泼皮无赖,当项羽捉住其父亲及老婆孩子,要挟刘邦欲杀太公时,刘邦却说,我们是结义兄弟,我老爸就是你老爸,“我翁若尔翁,必若烹尔翁,幸分我一杯羹。”项羽哭笑不得,只得把刘太公连同其老婆孩子都放了。项羽这又何其妇人之仁哉!
“既生瑜,何生亮?”一个腰佩长剑、手持霸王枪勇武超群的“万人敌”,碰到这样一个会唱“大风歌”又会耍泼皮无赖的刘邦,最后败走乌江,吻别虞姬,身死垓下,岂能不令杜牧唏嘘、令我辈深思耶?
太阳在三竿之上发出白亮的光,淮河像一条飘舞的白练系在脚下,霸王台最高点的台座上是一代霸主项羽的塑像。霸王衣带生风,手按宝剑骑着骏马疾驰。他目光炯炯,眺望东方,是在准备血与火的战斗洗礼?还是心有不甘,准备东山再起?
历史不可复制,也永远无法复制。好好的一手牌,被项羽打得稀烂。“卷土重来”永远是“到底意难平”而替项羽鸣不平的人的假设罢了!
起风了,骄阳炙烤着大地,风吹着霸王台上起伏的大树,发出巨大的声响,似山河呜咽,似鼓角铮鸣!好像在诉说着过去,又好似在唤醒和昭示着未来……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太阳底下,眼前是向东流逝的白亮的河水。回过味来,我突然觉得全身一紧:一代霸王尚且如此,何况渺小如吾辈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