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新宇
北风携雨,冰凉莹亮的水珠扑簌簌跌落在行人的肩头,旋即碎裂成朵朵水花,刹那芳华,刹那凋零。
奶奶的院子正隐匿在这样的夜色里。低矮的栅栏很是规矩地围拢住开垦好的泥土地。土地中,一株老树在暗夜里摇曳着常青的枝叶,庄重地立着,让人安定,有所依归。
奶奶卧房的灯亮着,是暖橘色的光,湿润润地照亮了窗下的盆栽。大小不一的瓷盆高低错落地放着,盆中花敛收了气脉,在更低处酝酿着生命。
奶奶躺卧在床,一副病容,面颊枯皱,双目倦怠地微眯着。我握住她的手,奶奶缓缓张口,开始絮絮地说话。我却跑了神,回忆起她的曾经。
奶奶,叫凤。凤常讲起她幼年时,家境颇丰,父亲是药材铺的伙计,识得多种药材。她那时有一顶帽子,帽子上坠着一排银质的铃铛,点缀着精致的刺绣,望之色彩缤纷,煞是可爱。我想,那时的凤一定是个虎头虎脑的丫头,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憨态可掬的模样。
凤其实出生在更北方的一座城,当年闹饥荒,食不果腹,她只得携幼弟跟随乡人往富庶些的南方来,沿街逃荒。凤不曾拘泥于温室玫瑰般的开始,而是将自己变成了蒲公英,风将她吹到哪,她就立志在哪里生根发芽。
后来,凤的孩子接二连三地出世,此时的凤像落花生——一粒微小的种子便能成为串串团团新的生命。可惜长子8岁时,凤的丈夫便离世了。凤本是无根漂萍,以为可托终身的男人又撒手人寰。凤没有颓丧萎靡,又将自己活成了绚丽的凤仙花,随境漂泊又坚定顽强地绽放着生命。
洪水来的时候,凤怀抱幼童,手携儿女,四处躲避汹涌的水势。依旧是缺衣少食的日子,凤的女儿还在咿呀学语,总对凤说,豆豆,豆豆。没有粮食的岁月,黄豆都是稀罕的。我想,凤当时一定是心痛的。那年的洪水卷走了很多人的生命,也带走了土地上的生机。可是凤依旧挺立着,像满目荒凉悲怆里的一点鲜红。凤知道,她要活下去,要不停地走下去,为了孩子,也为了那模糊不清却一定要到达的未来。
我开始记得凤时,凤已经老去了,但凤在乡下的居所是崭新的。10多年前,逢遇盛夏,我们兄弟姊妹总要到凤的家里小住。那时,凤还居住在乡下,庭院中的棕榈树阔大的叶片底下有一个马蜂窝,院落西面的土地里,种着瓜椒果蔬,也埋着我姐姐种下的纸币,不知那里是否长成了一棵会结钱的树。每年除夕,姑姑们在凤的厨房里包着饺子,叔叔们则在凤的家门口燃放烟火。朵朵烟花飞升上天,又饱满地绽出花心,此朵熄灭,彼枝盛开,好不快活、热闹。看着孙男孙女来往奔跑嬉闹,儿女暖心陪伴身侧,凤应是说不出的欣慰和慨叹。
岁月催促,凤又老了,这一次,连同乡下的房屋一同老去了。凤住进城里后,乡下的家便空置了。那处屋舍年深日久,生出了深深的纹路。凤回头望,眼角噙泪,更看不清楚藤蔓横生的岁月那头最初的模样了。
此时,我心疼地抚摸着奶奶细弱的指腕,年华不断地流逝在她逐渐瘦小的身体上。她安静地躺着,仿佛一片静好的秋叶,枯黄的叶面上清晰地浮现出叶的纹路脉络,不似春花争取光辉,也不似冬雪寂寞寒冷,是美好和乐的姿态,是久历磨难后的知足宁谧。
奶奶的指甲上,染着凤仙花的绯红。这样老病的身体,依旧还在绽放着美丽。奶奶笑着与我约定,来年开春,要与我共赏满园的春色。
奶奶是自己的舟,摆渡自己度过了漫长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