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家唯一的“全家福”,因任性的三兄弟不愿与婆娘、孩娃同框而集体罢拍,给这张珍贵的照片留下遗憾。
◀康家三兄弟
康老太 文/阮晓林 陈锋 引子
1935年春,家住河南省偃城县十五里店镇康家村的康树泉(即康老三),只身来到百余里外的确山县,投靠在县城当商会会长的本家爷爷,那年他刚满14岁。最初康树泉在一家饭馆当学徒,由于他聪明好学,眼里有活,第二年就开始站锅掌勺。3年出师后,他开了一家饭馆,早起晚归,苦心经营,很快在小县城闯出了名气。康树泉在确山城关站住脚后,又把在家务农的大哥和四弟接了过来,一个学做伞,一个学做鞋。二哥因要照看康家那十几亩地,就一个人留在了老家。康家三兄弟开始时合租一间破旧的草房,直到1948年深秋的一天,康树泉得知离城东门百十米远的地方,有一处坐南朝北的临街大院子,院主眼看着兵荒马乱,生意难以为继,就想低价转手,一走了之。康家三兄弟得知这个消息,拿出全部积蓄,又借了些款子,买下了这处足有13间房子的二手不动产。确山县城解放前后,康家三兄弟相继在这个后来被称作“康家大院”的宅子里娶妻生子。到了1952年,他们又把在老家守寡的母亲接了过来。从此,康家大院三世同堂,人丁兴旺,临街的两扇朱红大门,关不住院子里浓浓的烟火气和叮当喧闹的大家庭氛围。这个以儒道立家,传承着古老纲常伦理的康家大院,俨然向世人展示了一幅独有的传统民俗风情画卷。
一家之长康老太
康家大院的掌门人是康老太。这个身材矮小,扭着一对“三寸金莲”的老夫人,在掌管这个“一口锅里耍勺子”的大家族上,显示出独特的优势和能耐。
康老太的3个儿子和媳妇在城里都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她规定3个儿子每月的工资必须全部上交,3个媳妇的工资每人每月上交10元钱,这些钱作为当月日常开支,由她统一掌管和支配。3个媳妇剩余的工资,由自家安排支出。在那个年代,能控制经济大权的人就是一家之主,拥有至高无上的话语权。
康老太在这个大家庭里,从不掩饰重男轻女的偏好。老三媳妇长相俊俏,聪慧能干,就因为连着生了4个孙女而不受待见。老四媳妇生了3个儿子,被她视为“康家功臣”而高看一眼。尤其是老四媳妇的大儿子康小牛,更是康老太的心头肉,平时家里存放的一点荤腥零食,水果点心,都锁在她一人掌管的厨柜里,十几个孙辈里面,只有康小牛可以随时向她索要而不受责骂。
上初中时,我(阮晓林)和康小牛是同班同学。一天下午,生性调皮、好斗的他在学校把人打了,于是被打的同学一路哭着去康家告状。康小牛害怕回家挨打,央求我陪他一块回去。我俩刚踏进康家堂屋的大门,只见康爸爸怒火中烧地拿着一根棍子快步走来,厉声喝道:“你给我跪下!”只听见“扑通”一声,康小牛双膝重重地砸在地上。就在康爸爸高高举起的棍子就要落下时,康老太闻声赶来,一言不发地跪在老四儿子面前。怒气未消的康爸爸见状,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重重地把棍子扔在地上,扭头走了。
孝道霸道三兄弟
康家三兄弟在生活中对老母亲的孝顺,是与生俱来、感天动地的。
每天早上,三兄弟都要雷打不动地在康老太的房门开启后,依次来到她的卧室请安。康老太在三个儿子面前金口玉言,不论说的对与错,他们从不曾有半句怨言。三兄弟要求自己的媳妇每天做好3顿饭,先盛好给康老太送去。午饭和晚饭三兄弟只要在家,都会陪母亲吃饭。3人依次坐定后,静候康老太目无他人地忙完自己的事,慢悠悠地走到桌前,扶着桌沿轻轻坐下,扫一眼饭菜后,终于动了筷子,3个儿子方才进餐。
康氏三兄弟在小小的确山县城,都可称得上是“能人”,分别担任着一些企业的厂长或经理。尤其是康树泉——康老三,几乎把县里二工(集体性质)企业一把手轮着当了个遍。在三兄弟中,他的工作能力最强,在这个大家族里也最有担当。他尊重兄长,关照兄弟,操心晚辈,是康家大院事实上的主心骨。他唯一的儿子康学岭,是第一个在康家大院出生的孩子,从小学习优秀,初中考高中那年,全校50多人只考上4个,他是其中之一。随着康家大院第三代的出生、长大,经济上入不敷出的压力让康老三寝食难安,于是狠心让正上高中的儿子辍学打工,挣钱养家。晚年的康老三提起这件往事,忍不住潸然泪下,痛感对不起儿子。
康家三兄弟对母亲无原则的顺从,与在老婆、孩子面前表现出的夫道、父道尊严,形成了十分强烈的反差。三兄弟是3个小家庭的主宰,大事小情一人说了算,3个媳妇理解了的执行,不理解的在执行中慢慢理解。在偌大的康家大院,3个妯娌和孩子们绝不敢在3个大男人面前高声说话。孩子们儿时的记忆里,就没有见过父亲的笑容,没有感受过父亲的爱怜,连在一个桌上吃饭的机会都极为罕见,以至于父亲去世多年后,康三妮提起上初中那年,第一次和父亲在一个饭桌共进午餐,竟不敢直视父亲一眼,恐惧到心跳加速,双手颤抖着吃了个半饱饭。
温良恭俭三妯娌
康家三妯娌都是确山县城关人,嫁到康家以前互不相识。然而,从她们踏进康家大门那一天起,就自然而然地融入了这个大家庭所特有的文化氛围中去。孝敬婆婆、相夫教子、勤俭持家,是这3个善良女人共同拥有的传统品德。在自己的丈夫面前,她们永远是唯唯诺诺的“小女人”,只有干活的份而没有话语权,稍有不从,轻则遭呵斥责骂,重则受皮肉之苦。这3个女人个性各异,但都无求无欲。虽粗茶淡饭,都心满意足于岁月静好、平平安安。她们之间互相谦让,抢着干活,彼此忍辱负重且乐观豁达,相处得如亲姐妹一般。几十年同吃一口锅里的饭,没有拌过一次嘴,没有红过一次脸,实属难能可贵。
康家大院的厨房,搭建在堂屋与西厢房之间一个狭窄的空间里,妯娌3个谁下班回来的早,第一件事就是围上围裙进厨房择菜、和面、烧水。迟后回来的不用言语,进厨房扫一眼就知道应该做啥。做好一日三餐,3个媳妇照例先盛好饭菜送到康老太屋里,然后再把各自家的饭菜盛好,和各家的孩子在屋里吃一顿。偶尔炒个鸡、炖个肉,大块的一律端到康老太屋里,那永远是她和三个儿子的专利。锅里剩下的肉汤添上几瓢水,烧开后一家盛一碗,娘几个轮着喝两口,满嘴都是诱人的肉香。
康家大院西厢房前有3棵碗口粗的香椿树,每年春上到了采摘嫩椿芽的季节,3个女人便领着孩子,合力采下一篮子鲜嫩的椿尖,洗净晾干后腌上半天,上桌就是一道下饭的美味。到了初秋,疯长的椿叶遮天蔽日,3个女人一合计,便把所有能采下来的香椿叶子淘洗干净,配上青红辣椒和山里的野棠梨子,轮着班在石臼里捣成细泥般的椿椒酱,密封到几个罐子里,够一大家子吃到来年春天。
自信坚忍第三代 康家第三代人在这个传统而封闭的大院里,先后有五男六女出生。他们从小到大在一块天地里玩耍,情同手足,感情远在一般的堂兄妹之上。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工资十几年不见涨,康家大院添丁却一年也没闲着,且孩子们大多是在那个政治动荡、经济不景气的阶段长大成人。康老太手里掌握的钱还是那么多,但整个大院生活拮据的程度却一年比一年严重。
康学岭、康学山是康家大院最早出生的两个男丁。从上初中开始,每逢寒暑假,他俩都要去工地上打零工。康学山还知道领到工钱后给自己买双胶鞋,实诚而寡言的康学岭从来都是一分不少地交给父亲。
康家大院的孩子越来越多、越长越大,吃肉渐渐成为一种奢侈。有一年,康家三兄弟一商量,就在院子南墙边砌了一个猪圈,每年养一头猪,从年初养到年尾,一直延续到三兄弟分家。那时喂猪的饲料奇贵且难以买到,于是,康家大院的大小孩娃,便自觉成了为猪觅食的主力。一到夏天西瓜下来的季节,男孩子们吃罢晚饭,就提个破脸盆,到剧院或电影院附近的西瓜摊捡西瓜皮。那时吃西瓜都是买两块站着吃完走人,旁边的孩子有时为等一个块头大的西瓜皮,经常发生口角,甚至发生冲突。康家的孙女辈也不甘落后,放了学不回家,直接去西郊蔬菜队捡菜叶子,捆扎结实后或抱于胸前,或背在身后,完全把女孩子的羞涩抛于九霄云外。进入秋天,康家大院的孩子们会集中在一个星期天,结伴到山里摘野果、采野菜。这些孩子们的辛勤付出,着实为家里省下不少饲料钱。眼看到了春节,猪已长得膘肥体壮,便请一屠夫在院子里把猪杀了。猪头、猪蹄、猪下水全留下,供一大家子过年改善生活,剩下的猪肉都卖掉以补贴家用。
合久必分大结局 在外人看来,生活在康家大院里的近二十口人,是一个有着很强凝聚力的大家庭。然而,用按劳分配获得的收入,进行平均主义的分配,必然会在一些家庭成员中产生一种失衡心理。康家三兄弟每个月的工资差别不大,但康老大只有两个孩子,而康老三一男四女,康老四一女三男,久而久之,这种由“小家庭”构成的“大家族”,自然让康老大两口产生“吃亏”的感觉,所以他们很早就提出过分家的想法。然而,性格倔强的康老四坚决不同意分家,加之康老太始终不表态,这种“大锅饭”就在康老大两口的矛盾心理下维持着。
时间来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头天康老太因病卧床不起,中午等到三个女人准备做饭时,才发现家里的存粮告急,细粮、杂粮合在一起也不够做一顿饭。孩子们陆续放学回来后,习惯性地往厨房探头探脑,看到冷清的灶台,都一声不吭地回到各自屋里。没有打一下招呼,更没有彼此商量,三个女人先后走出康家大院,不约而同地去了粮店和菜市,用各自的“体已钱”买回了给自家做饭的食材,破天荒地在那个做了二十多年“大锅饭”的地方,你方忙罢我登场地做了一顿自家吃的饭。
顺着这个由头,康老大来到母亲的病榻前,再次提出分家的要求。老人家沉思半晌,让他把两个兄弟叫来。老人微闭双眼,有气无力地缓缓说:“分家的事,你们看着办吧。”
康老太不再坚持,分家的事立马提上了议事日程。1970年9月29日上午,康家三兄弟心平气和地签下了分家协议。说是分家,实际上是三个家庭由合而为一,变为三分天下,自挣自吃。各家仍然住在原来的房子里。康老大分得现成的厨房,两个兄弟则分别盖了自家的简易厨房。康老太仍然住在堂屋西房。到了该吃饭的时候,她就背着手晃悠悠地到各家厨房转上一圈,相中谁家的饭就在谁家吃。年幼的孩子们心里尚无分家的概念,闻到谁家厨房飘来肉香,就大大方方地端着碗过去了。
在外人看来,每天从一个大门出入的康家人依然步履匆匆,谈笑风生,没有什么变化。然而,一个具有儒家宗族文化传承的标志性集合体,一个顽强生存了二十余年的康氏大家庭,已悄然退出了历史舞台…… (本版图片均为资料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