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辉
一场酣畅淋漓的春雨后,清明时节的麦子长得恣肆而拥挤,它们骄傲地挺立在阳光下,一颗颗露珠顶在小脑袋上,晶莹明亮。
父亲长眠在麦田中间,一株株麦子团团围拢在坟墓周围遭,像一群孩子团团依偎着他,陪伴着他,不离不弃。我一手提着祭品、一手拿着铁锨,走进麦田,长及膝盖深的麦子紧紧簇拥着我缓缓前行。
距离父亲的坟墓越近,我的心越慌乱,慌乱到产生幻觉的地步。我说不出慌乱的缘由,那种感觉就像以前做错了事不敢见父亲一样。唉!即便是到了知天命之年的我,终归还是个怕父亲的孩子。
终于艰难地走到坟墓前,我的心也总算平静下来。站在父亲坟墓东北角的那棵柳树下,不足5年时间,它已经长得像一个壮硕的青年。树干青绿发亮、枝条柔顺飘逸、柳叶俊俏娇嫩,在微风中翩翩起舞,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望望四周,多是一大块一大块透着清香气息的麦子,它们主导着春天的色彩。间或有几片灿烂金黄的油菜花,却不过是点缀而已。再远一点,是阳光普照下的安静而平和的村庄,静谧的房屋被太阳晒得温暖而慵懒,偶尔响起的一声鸡鸣或狗吠,很快消失在无边的旷野。
春和景明,天气真好。
我先把父亲坟墓周围的杂草除掉,又给父亲的坟头添了一些新土。我对父亲说,我来看您了。
父亲是一个普通人,是一个一生都很谦卑的人。他是个农民,把劳作当成自己毕生的使命,一刻也没有停止过。他眷恋脚下的这块土地,一年四季都和它在一起,用血汗换取有限的收获。
2012年,父亲65岁。那一年麦子大丰收,我们在晒场上一共装满了八九十个袋子麦子,足足有上万斤。眼前那一大片沉甸甸的收获,让父亲很兴奋。他看着我们几个年轻人每人扛起一袋麦子往车上装,手也开始痒痒。趁大家不注意,他偷偷抱起一袋麦子往肩头放,结果尝试了3次也没有放上去。我们怕他闪了腰,都劝他不要逞强。父亲不服气,喘着粗气说我才60多岁,咋就连一袋子麦都扛不动了吗?他憋足一口气,再次把麦袋子往肩头放,终于成功了!父亲两脚用力地稳住,艰难地走到马车前,我们要给他搭把手,他摇手示意不许。到了车身旁,父亲“嗨”了一声,把肩上的麦子扔到了车上。满脸淌汗的他开心地笑着说,我还真不信,我连这点劲儿都没有!我们赶紧把他扶到一旁坐下,都说他没老。
2015年5月,父亲脑梗第二次病发住院。那一次症状还不是很重,他住了两周院就闹着要回家。我们都劝不住他。只有母亲最了解他。母亲说,让他回去吧,再有几天就收麦了,他心里急了。我们都说父亲大病初愈,回去也不能干活了,更何况现在都是机器收割,收下来就卖掉了,根本不需要他动手。母亲说,你们不知道,他干了一辈子活,早习惯了。他不能干,可是到地头看着麦子收完他才放心啊!
2020年冬天,父亲病逝后,我们把他安葬在了自家的麦田里。也许,躺在耕作了一辈子的土地上,躺在麦田里,父亲才会安心地睡去。也许,只有像父亲这样的农人,才懂得土地的宽厚仁慈,才最希望依偎在它的怀抱里。也许,只有这哺育了普天下农人的厚土,才最乐意敞开胸怀,接纳一个个劳碌的、疲惫的生命……
我站在这浓绿的清明的麦子中间,注视着依然翩翩起舞的柳树,仿佛在和父亲并肩站着,且保持着中国父子之间那份固有的、默契的、温柔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