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慧
公路两旁的女贞树开花了,开在五颜六色的春花之后,虽然没有人吹捧,却一点儿也不妄自菲薄,依然热热闹闹地满树盛放,芬芳馥郁,清香悠悠,一股甜甜的味道飘在空气里,很浓烈,很好闻。
这里以前种的是杨树,每年植树造林的时节,种上一茬,毁坏一茬,最后还是落得个光秃秃的下场。路两边都是庄稼地,村民认为,杨树高大,枝繁叶茂,长大后树荫会遮住庄稼的阳光,影响庄稼生长,自然成活的概率不多。幸免于难的是三两棵杨树,春天纷乱飘飞的杨絮又带给了人们无限烦恼,如此,杨树着实成了不让人待见的树种了。那一年春天,一株株女贞树被栽在了路两边,个子不高,瘦瘦弱弱的,并不引人注意。只要不影响庄稼生长,人们也懒得搭理它,再说了,看它们那没精打采的样子,活不活还难说。
就这样,女贞树有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壤和天空。它们默默地站在那里,熬过了最难熬的扎根土壤保住性命的一关,渐渐铆足劲坚定了活下去的信念。不得不佩服一棵树的生命力,尤其是栽在路边的树,能不能活下来,全靠它的运气。没有人会给它浇水施肥,人们都在忙活自己的事情,他们都自信地认为一棵树种在那里,不用管它,它就能活出个枝繁叶茂的样子。或者,他们心里还有一种念想,就是,树活不活,都不关我的事,我关注的、关心的是庄稼和收成,它们都活不成才好呢。即使是它们侥幸存活,若是长得高高大大,影响了地里的庄稼,还不如不活。可是,一株株女贞树偏偏就有了生而逢时的幸运,以一棵树的姿态四季披着绿衣挺拔在人们的视线里。或许,偏是此等寻常草木,反于无人问津之处,默默生长,用毅力撑持着那一隅长久的绿意。
每年初夏的时候,便是女贞树的盛花期。那花小得如同米粒,淡黄色的花朵,排成细长的一串串,缀在枝叶间,有点“此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的意思。女贞花虽小,却用浓郁的香气招蜂引蝶,让生命之花怒放。一簇簇花朵骄傲地伸出枝叶外,热热闹闹,挤挤攘攘,像大观园里坐满了诸多素雅的女子,幽甜幽甜的香味,随风飘散,迷醉了五脏六腑后,深呼吸,再深呼吸,香甜的,最终全身都被迷醉了。
女贞树花落后,青涩的果子便结了出来。那果子初时是青绿色的,硬而小,吃起来苦涩不堪。曾摘了几颗入口,那股子涩味直逼得人龇牙咧嘴,慌忙吐掉。怪不得听人说这果子只能等它熬到紫黑的时候,滋味才不一样。青涩的果实真是吃不得的。
熬到秋深,女贞子果然由青转黑,渐至紫黑透亮,如黑玉珠子般悬在枝头。秋阳下,竟也亮亮地闪出光泽。那时,常见村里一位老人踽踽行来,推个架子车,架子车就是他的梯子,他小心翼翼站在上面,摘下那黑紫的果子,说是拿回家晒干,可做药草。他采得专注,仿佛摘下的不是野果,而是沉甸甸的岁月里一点微末的光亮。知道了这果子能医人,又是一番惊叹,默然立于尘世角落里的女贞树,从不声张。我想,它的沉默可能自有其道:不被瞩目者亦能结出济世之实,正如那些从未被吟咏过的名字,也确凿地支撑过无数个日子。苦味尽头,自会悄然渗出那一点回甘——生命甘美的真谛,向来隐在无人喧嚣处,只待识味之人耐心咀嚼。
女贞树引起了我的注意和兴趣,每次看到它们,都会驻足观察一番,用心灵给它们说会儿话,然后再默然地离开。《本草纲目》记载:“此木凌冬青翠,有贞守之操,故以贞女状之”,因此得名“女贞”;《本草经集注》云:“叶茂盛,凌冬不凋。”女贞具有特别顽强的生命力;《本经》记载:“主补中,安五脏,养精神,除百疾,久服肥健。”女贞果实性凉,味甘、苦,有滋养肝肾、强腰膝、乌须明目的功效;女贞树四季婆娑,枝叶茂密,树形整齐美观,有净化空气和改善空气质量的作用……看似不起眼的女贞树,竟是一种宝贝树。不是吗,生为一株草木,它们默默孕育着苦尽甘来的滋味,青果的苦涩,仿佛受尽人间寒霜,待到深黑成熟,便熬出了另一种醇厚滋味,入药之后,虽仍带清苦,却可祛除人之病痛。果实的药性,不正是经历苦楚之后所结的善果么?那由青涩到紫黑的历程,暗合了某种生命默然的韧性——苦,它自己吞咽下去,却以回甘惠泽他人。
“山矾风味木樨魂,高树绿堆云。”“青青女贞树,霜霰不改柯。”赞美女贞树的诗句中,总少不了它四季常青、高洁傲然的形象。它虽既无梅之疏影,又无松之傲骨,连花朵也微小而不惹眼,然而,这世间的角落,总需要些不喧哗的生命存在。女贞树偏偏如斯,静立路旁,开花,结果,枝叶不媚俗,也不刻意标榜孤高。它不争春,亦不怨秋,只把根须深扎在泥土里,默默撑开一片绿荫——这沉默的绿意,是对喧嚣世界一种谦卑而持久的应答。
女贞树的花语是“永远不变的爱”和“生命”,女贞树四季常青、坚韧生长的特性,让“永远不变的爱”成为其最核心的象征。曾模仿那采果的老人,摘下一枚紫黑的女贞果实含在嘴里,初尝仍是清苦,但仔细咀嚼,一丝微妙的甘意竟在舌尖悄然化开。原来,最深的回甘,必得先穿越一层厚重的苦障方得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