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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08月21日
露台战争
  文/孟云飞
  我家的露台较为宽敞,原本是城市里难得的开阔,可如今却成了战场。妻子爱花如痴,花盆便如兵士般杂乱无章地占领了所有空地,露台竟常常让人无处落脚。更令人难忍的是她自制肥料的气味,在夏日的蒸腾之下,俨然如兵戈相向的硝烟,弥漫开来,刺鼻难闻。我每每看着眼前狼藉的景象,总不免说:“养花本是美化生活,若弄成如此不堪,岂非反为不美?”她却固执地坚持说,花之命脉,自当费心尽力才是。
  《长物志》曾言:“盆玩,时尚以列几案间者为第一,列庭榭中者次之。”古人莳花种草,既爱其生机勃勃,亦讲究安置有度,花木与阶砌、庭院相映成趣。妻子所执迷的,却只是“养活”二字,那花盆的横斜竖立,仿佛她心目中生命便是一味茁壮生长、不择形态的倔强。露台便成了她精心培育的苗圃,却独独不是可以驻足流连的花园。她竟将自己弄得如同花匠般忙碌,每日与泥土、肥料为伴,双手沾满泥污,却浑然不觉。她似乎忘了,花是点缀,人是主人,花盆如棋子,当有布局的章法——若只任其横斜竖立,这盘棋局便成了乱局。
  我每次立于露台,总不免忧心忡忡。妻子对每一株花草都怀着虔诚之心,她亲手调制的肥料,气味虽浊,却包含了鱼肠、豆渣、草木灰、果皮等种种“牺牲”。在发酵的桶中,生命腐朽又酝酿着新生,发出浓烈的气息。她日日俯身侍弄,却独独忘了,花之芬芳本应娱人,而非以恶浊逼人掩鼻远走。花盆如兵卒,杂然陈列,而随便放置的泥土袋常绊人脚步,实在辜负了露台的开阔。她待花如待己,却忘了花终究是花,花的美应当为人而存、为人所见、为人所感。人养花,花亦养人,若养花却使人不得安生,岂非本末倒置?
  露台之上,我们各自为营,她守护着杂乱而生机勃勃的植物王国,我则渴望一方整齐清芬的天地。露台如战场,花盆作堡垒,肥料气味如硝烟,横亘于夫妻之间。
  直到一天,夜深人静,我偶然醒来,瞥见露台门未关严。月光如练,妻子蹲在一排新育的幼苗旁,背影单薄,专注而温柔。那一刻,露台虽仍凌乱,可夜风拂过,花草的清香竟暂时压下了肥料的气味。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幼叶,如同抚摸婴儿的脸颊。月光之下,泥土的斑驳、花盆的错落,竟突然显出一种奇异的和谐,仿佛大地本身无拘无束的苍苔盆景。
  刹那间我懂了,所谓“雅趣”,并非全然地整齐划一,亦非一尘不染的清洁。花木的安置,本不必苛求如《园冶》所言的“虽由人作,宛自天开”。妻子那近乎笨拙的虔诚与泥土中的辛劳,自有其热腾腾的真诚。我们心中各自执着于美的幻象:她执迷于生命萌发与守护的本身,我则向往秩序与感官的舒适。二者并非不可调和,只需在蓬勃的生机与安逸的雅致之间寻一条小径。
  隔日清晨,我默默搬开几处碍路的花盆,清理出窄窄一条通道。妻子见了,没言语,却将一个气味最盛的肥料桶移到了最远的角落。露台依然拥挤,但当我们并肩立于清理出的空隙处,看晨光染红她钟爱的花盆时,四周的凌乱竟也显出几分未经雕琢的野趣。风从枝叶间穿过,送来几缕草木的清气,暂时涤荡了浊味。
  原来人间的营生,本不必尽是琴棋书画诗酒花的雅致。养花之道,或不在庭除无尘、盆盎如列阵,亦不在肥料毫无气味,而在于生命与生命互相照亮的温暖瞬间。妻子埋首泥土的辛劳,其情可悯;而我渴望的清新,其意可嘉。重要的,终究是花与人皆能自由呼吸,在芜杂中看见生机,在气味混杂里守住心头一点清芬。
  生命与美,向来不是兵戈相向的敌人。露台之上,花盆阵列稍作调整,肥料气味稍加约束——如同人生,寻得那乱中有序、浊中存清的一点平衡,便足以安放我们对生活各自笨拙而深沉的爱意了。